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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4 天前
中关村软件园旁边的“码农面馆”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，柜里面预备着热水，可以随时下面。写代码的人，傍午傍晚散了工，每每花十来块钱，买一碗面，—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要涨到三十多了，——靠柜外站着，热热的吃了休息；倘肯多花几块，便可以买一碟凉拌海带丝或者拍黄瓜，做下饭物了，如果出到几十块，那就能买一样荤菜，什么酱肘子、猪头肉之类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穿格子衫的短工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那些穿着印有大厂 Logo 的 T 恤，或者脖子上挂着工牌的，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，要面要菜，慢慢地坐着吃。
我从十二岁起，便在村口的“码农面馆”里当伙计，掌柜说，我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那些“高级工程师”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格子衫主顾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面从锅里捞出，看过碗里的牛肉是不是太少，又亲看将作料放在碗里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之下，羼水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温酒……哦不，是专管给顾客连 WiFi 和充电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孔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站着吃面而穿“冲锋衣”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。穿的虽然是冲锋衣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补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“底层逻辑”、“代码规范”，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，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，所有吃面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孔乙己，你脸上又添上新 Bug 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温一碗面，要一份拍黄瓜。”便排出九块大洋……哦不，是掏出手机扫了九块钱的码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偷人家公司的代码了！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在 GitHub 上 Fork 了人家的库，改了俩变量名就说是自己写的，被原作者挂起来锤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借鉴不能算偷……借鉴！……程序员的事，能算偷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开源精神”，什么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孔乙己原来也写过代码，但终于没有当上架构师，又不会“向上管理”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写得一手好代码（虽然是过时的技术栈），便替人家做些外包，写点小脚本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喝……哦不，是好高骛远，总想搞“颠覆式创新”。坐不到几天，便连人带电脑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做外包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“借鉴”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账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喝过半碗面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孔乙己，你当真会写代码么？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个 P7 也没混上呢？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“性能优化”、“内存管理”、“并发编程”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写过代码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写过代码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那个‘i++’和‘++i’，怎样区分的？”我想，讨饭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区分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知识应该记着。将来做项目经理的时候，优化代码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项目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让代码跑得更快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就是先赋值再自增和先自增再赋值的区别么？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‘i++’和‘++i’还有四样写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面汤，想在柜上写代码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，邻居孩子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一人发一个 Bug 。孩子们领完 Bug 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他的电脑包。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电脑包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 Bug 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吃面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被打断腿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偷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偷到大厂的核心代码库里去了。人家的代码库，偷得的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写检查，后来是谈话，再后来是开了，听说还吃了官司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打官司输了，赔了一大笔钱。”“赔了钱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‘优化’掉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过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我整天的靠着暖气，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温一碗面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夹袄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蒲包，用草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温一碗面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孔乙己么？你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面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孔乙己，你又偷了代码罢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偷，怎么会被裁掉，连电脑都被没收了？”孔乙己低声说道，“是……是项目黄了，意外，意外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掌柜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温了面，端出去，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钱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吃完面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，掌柜取下粉板说，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是“优化”掉了。